静静地站在雨中的长廊,遥望神圣。
蕲春,处吴头楚尾,扼控长江。山区层峦叠嶂,峡谷幽深;丘陵冈峦起伏,绿树成荫;平畈湖泊棋布,汊港纵横。山川秀美而神秘,人文丰沛而多彩。
巨大的香鼎排列在开阔的山麓,万绿丛中的高处,安卧着圣者的灵魂。
“李时珍”,一个自幼就耳熟能详的名字。
想起我的表叔,一个老迈的中医。几重几进的幽深老宅,洗药的天井,煎药的作坊,堆药的库房,长年累月氤氲着浓浓的药香。表叔端坐于店堂,周边是一圈紫檀的书架,架上满是靛蓝灰白的线装古籍。中堂黑色的金字招牌下,挂着“李时珍”画像:褐色的高筒帽,蓝色的大襟袍,清癯的脸上尽是忧戚。这清癯与忧戚似乎随医道一起传承,画像下的表叔亦是此般的清癯,此般的忧戚神情。在一张纹脉清晰的紫檀桌上,青筋毕现的手,苍白而温暖,把握一个个问医者的脉息。偶尔的询问和叮咛,轻得就像亲人的耳语。仿佛踏进的是森严的殿堂,人们一个个恭敬地弯腰进来,又一个个轻轻地躬身出门。门外车如流水马如龙,门内古炉香烟静如海。
一条古老的石路,横跨了数百年。我在路这端,圣者在路那端,我们彼此深情凝望。曾经瘟疫弥漫了你的眼神,多少亡灵,拥挤着天空。风雨的哀怨,堆满大地。在沉重的呼吸里,枯瘦的村庄摇摇晃晃。日子硬撑起呼吸,苦等着一剂良药。困顿的五脏六腑深处,期盼着望闻问切的祥符。多少颤抖的呻吟,渴望着一个身影:一个杏林春暖的身影,一个悬壶济世的身影,一个妙手回春的身影。
夫医者,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非聪明达理不可任也,非廉洁淳良不可信也。是以古之用医必选明良,其德能仁恕博爱,其智能宣畅曲解,能知天地神祇之次,能明性命凶吉之数,处虚实之分,定顺逆之节,原疾病之轻重,而量药剂之多少,贯微通幽,不失细少。如此乃为良医。
国之医者,承载了太多人的命运。怀抱仁心,步履蹒跚,在苦难的漫漫长路,愿为百姓守候一生。
配伍草根、花朵,调制天象、雨露,“八月断壶”(《诗·豳风·七月》)装满了天人合一的玄机。眯着洞烛幽微的眼睛,悉心净化天下的纷乱与尘埃。五千年文明煨出的性情,看上去依然淡定。目标是行动的源泉,使命是肩负的道义。探索的道路,举步维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智者姿态安详,背负神农氏的典籍,“搜罗百氏”,“采访四方”,寻寻觅觅踏遍山野。点一盏虔诚的灯,一路前行,让芒鞋踏破。滚滚红尘之外,是人间天堂。
攀上高耸的断崖,潜入无底的山涧,从荆棘深处背出一篓又一篓救苦救难的“仙草”。敞开胸膛,揽尽大地的远山近水,只看到香气在飞,心灵清如止水。
太阳升起的每一个新的日子,生命都正在苍天的子宫着床。在无边无际的时间与空间,一个又一个生命洪亮的声音,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一茎草的萌芽,在脸上积蓄着力量。于是穷搜博采,芟烦补阙,历三十年,阅书八百余家,稿三易而成《本草纲目》。苦行者的智慧,滋润了草的色泽,流溢着草的芳香。在众人的仰望中,研磨天地的精华,抚慰百姓的切肤之痛。草、木、菜、果、谷是五部兵权,刀剑斧戟斩杀世间一个又一个邪恶的梦魇。
龟裂的纹脉,写意出尊容;一纸药方,点缀出专注的神情;羸弱而坚韧的手指,调和阴阳,由表及里;心无旁骛的针灸,以谦卑的姿态,直刺生之命门;流不完的汗水,炮制“神膏”,敷上肿胀的苦难;不吝惜的热血,祛散肆虐的“伤风”,让涌动的脉搏,流出欢快的福音。于是滚沸的鼎釜里一缕清苦的味道,泽润了天下的老弱贫疾;于是百草温汤融入子孙的血液,而“李时珍”,刻进华夏永恒的记忆。
清为天,浊为地,阴阳分为两极。李时珍的脊梁始终那么高,又那么低。民族记录下了一个伟大医者朴素的背影。
曾几何时,时光抛弃了记忆,灵魂的花朵,一片片凋落,一片片残红惊心。传媒与骗子合谋,金钱与谎言同在,良心失去了天平,潮流的风向偏离了岐黄道中的准绳。医疗成为产业,病患成为商机,天价挟持“药王”,医患对立如仇雠,多少生机尚存的躯体,痉挛在生命的黄昏。世风及此,已近“匪我言耄,尔用忧谑。多将熇熇,不可救药”了(《诗经·大雅·板》)。
拯救世道人心,刻不容缓。
招魂的旗幡在寻找灵魂的医师。“李时珍”,远不止仅仅等同于《本草纲目》,不只是永远的经典,而是一个符号,一个民族的魂魄。
静静地站在雨中的长廊,遥望神圣。
心在呼唤:李时珍,魂兮归来! (陈世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