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经纬,中国中医科学院荣誉首席研究员,中医史学泰斗。现任中国中医科学院医史文献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等。在50年的医史研究与教学中,素以发掘古代中国医学史上的创造与发明等研究以及主持和主编中医大、中、小型工具书而著称。
中医发展相对于西方医学发展,在历史上有个很显明的特点,就是远在公元前四五世纪已公然与巫医决裂,而西方医学在公元十一二世纪,仍严重处于宗教桎梏下的黑暗时期。这或许由于神权的制约造成了医学家反叛而明显生成的创新精神,促成了西方医学发展史更多的革新。中医学远在公元前四五世纪已与巫分道,在其发展上极少来自宗教的压力,虽然保持了难得的平稳进步,但创新、发明却较少。
中医发展战胜巫术,是一次划时代进步。我们以扁鹊的六不治与《黄帝内经》的论断为依据,讨论一下医是如何在公元前四五世纪战胜巫而独立发展的。
扁鹊六不治思想
司马迁在《史记》扁鹊列传中,一一记述了秦越人所经治的若干病例之后,颇有感慨地发表了一段富有时代精神的话,这段话(有专家认为是扁鹊说的,有认为是司马迁根据扁鹊事迹写的)既是他对研究撰写秦越人传的体会,也是他对秦越人学术、医理和高尚道德品质的高度概括,同时也是对春秋战国时期我国医学发展水平和时代特点的一次富有代表性的总结。现将司马迁的这段总结引述如下:“使圣人预知微,能使良医得早从事,则疾可已,身可活也。人之所病,病疾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故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轻身重财,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适,三不治也;阴阳并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药,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则重难治。”分析这段话有三个要点,即前一句是强调预防疾病和早期治疗疾病的思想。如果一位高明的医学家能够达到预先诊断出病人疾病之所在,或尚未发病即知将要发病的高超水平,那么就可以使病人得到早期治疗,病人之疾病就可早日治愈,不至于延误到不能治愈的状况。这一思想既是当时医学界的理想和期望,也是时人包括医学家努力追求的目标。时至今日,我们未尝不抱有如此之愿望。中间一句是对上述期望不能完全实现的感叹。意思是人类的疾病太多了,太复杂了;而医学发展的水平却太低了,治疗疾病的理论和医疗技术也太少了。所以,当人们患病之后,往往有六种情况是很难治愈的,甚至是不可治愈的。最后一句则是六不治的具体内容。这六不治的概括确是很科学的。
综览太史公笔下所述有关秦越人医疗事迹和成就,也正说明司马迁所概括的六不治思想与扁鹊医疗活动有着十分紧密的关系,绝非太史公的个人空想和议论。这里仅举“信巫不信医不治”为例。前已述及,殷商时期巫术巫医居于统治地位,西周时期由于阴阳学说等哲学思想的兴起并用以解释人体和疾病,医学开始向鬼神致病说提出挑战,春秋时期有医缓、医和进一步倡导非鬼神的六淫致病理论,唯物的病因学说有了加强,但他们尚未完全与鬼神观念决裂。从文献记录可以说,扁鹊对鬼神致病的传统观念已予完全否定。例如《新语》所述:“昔扁鹊居宋,得罪于宋君,出亡于卫,卫有病将死者,扁鹊至其家,欲为治之,病者之父谓扁鹊曰:吾子病甚笃,将为迎良医治,非子所能治也,退而不用。乃使灵巫求福请命,对扁鹊而咒,病者卒死,灵巫不能治也。xxmy.com”又如扁鹊到了虢国宫门下,看见国中上下都在为太子进行祷告,他不解虢国太子患的什么病,为何如此迷信鬼神,经询问乃知由于暴厥而死已经半天,尚未入棺,便决心诊视。但王室巫医不但不信,而且说:“先生得无诞之乎?”经国王同意,扁鹊仔细诊视后说:太子鼻翼能张,说明尚有呼吸,两股至阴,尚温而未冷,尚可治愈。我们前面已经介绍扁鹊用综合疗法果然治愈了太子的病。这说明他坚信医术,不信巫术,敢于用医术战胜巫术,特别是说服国王接受医术治疗,这在当时巫医势力还相当强大的情况下,确实是非常不容易的。太史公以“信巫不信医不治”概括扁鹊及其时代医疗特点,对扁鹊而言是当之无愧的。
《黄帝内经》彻底批判鬼神病因观
《内经》是一部充满医学唯物论思想的著作,这不仅在思维方法上如此,在处理与巫师、巫医理论上,表现得尤为突出。《素问·五脏别论》强调:“拘于鬼神者,不可与言至德,恶于针石者,不可与言至巧。”这就是说与那些迷信鬼神的人,是没有办法同他们研究论述高深的医学道理的;对那些讨厌针石的人是没有必要同他们讲高明的针灸医疗技巧的。这样坚定的意志和态度,说明《内经》的作者们和《内经》时代的医学家们,已坚决同鬼神致病的谬论和唯心迷信的观念决裂了。
中医学在扁鹊、《内经》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鬼神观念统治医坛的情形,使中医学始终沿着唯物的道路向前发展着。尽管在此之后,咒禁在一些时期仍有发展,甚至设有咒禁科,但无不处于从属地位。又如庙宇,寺院多有求签问病的设施,虽说有以符咒香灰治病者,但查阅其底簿,每每有按病证给药处方的记述。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咒禁一类迷信科目里,药物和医疗技术、心理疗法等得到了一定的发展。(李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