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英是晚清的著名医家,也是温病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其代表作为《温热经纬》。他在大量临床实践的基础上,采取“以轩岐仲景之文为经,叶薛诸家之辨为纬”的编纂原则,辑集各家医论,阐发自己见解,著成此书,是一本使温病学说遂成系统,蔚为大观,堪称撷采诸家之长的名著。他与叶天士、薛生白、吴鞠通齐名,被后世誉称为“温病学派四大家”。兹就其在温病理论与临证八方面观点和经验,择要探讨如下。
1 论温病传变,观点别开生面
有关温病的传变规律,吴鞠通认为,凡温病,始于上焦,在手太阴,肺病逆传,则为心包,上焦失治,传中焦,终下焦。王孟英对此大表异议,指出新感温病,始在上焦,其传变有顺逆之异;伏气温病,自内而发,病起于下,不在上焦,“此等界限不清,而强欲划界以限病,未免动手即错”。于是,他对温病的不同传变次第,详加厘析,细为阐发。
关于顺传与逆传
对新感温病的传变,叶天士提出了“逆传心包”的见解。王孟英认为,传心包称逆,是相对于传胃入气称顺而言的。他说:“犯肺之邪,若不外解,原以下传于胃为顺……惟其不能下行为顺,是以内陷膻中为逆传。”盖在肺之邪,能下行传胃,是从脏出腑,为邪有出路,故曰顺。不移胃而传心,是从脏传脏,邪无出路,必内蕴滋变,是谓逆。细味王孟英所释逆传之理,还包含了病邪不经过气分,直入营分的剧变。叶天士在《温热论》说:“卫之后方言气,营之后方言血。”病邪在卫不解,传入气分,乃是其常。若不经过气分阶段,即现营分病证,乃是其变。常与变,即寓顺逆之意,因此王孟英说:“以邪从气分下行为顺,邪入营分内陷为逆也。”
关于伏气温病的传变
论伏气传变,王孟英认为:“若伏气温病,自里出表,乃先从血分而后达于气分……不比外感温邪,由卫及气,自营而血也。”这揭示了其不同于新感,而是自里内发,由深而浅的病变特点。
2 论暑为纯阳,斥暑必夹湿之说
暑性纯阳,暑、火、热同为一气
王孟英在《温热经纬》中说:“或云阳邪为热,阴邪为暑者,甚属不经。《经》云:‘热气大来,火之胜也’,阳之动,始于温,盛于暑。盖在天为热,在地为火,其性为暑,是暑即热也,并非二气。”
暑中原无湿,暑病多夹湿
在王孟英之前,喻嘉言、章虚谷等许多名家均执“暑中原有湿”之说。喻嘉言云:热蒸其湿是为暑。章虚谷云:火湿合气名暑。所述虽仅只言片语,但执暑中本有湿之意甚彰,造成了人们对暑认识的误解。王孟英指出,暑为天气,其性纯阳,湿为地气,其性属阴,本为二气,绝非暑中本有湿。
诚然,从临床实际来看,暑热易蒸动水湿,天暑下逼,地湿上蒸,暑与湿最多氲氤相兼,人在气交之中,易感其气,而病暑湿,这也是事实。对此王孟英曾客观地分析:“长夏湿旺之令,暑以蒸之,所谓土润溽暑,故暑湿易于兼病,犹之冬月风寒,每相兼感。”“暑令湿盛,必多兼感,故曰挟。犹之寒邪挟食,湿证兼风,俱是二病相兼,非谓暑中必有湿也。”
暑病毋分阴阳
将暑病分阴阳,立阴暑阳暑之说的,见于《景岳全书》。张景岳认为,阴暑者,因暑而受寒者也;阳暑者,因暑而受热者也。又张洁古以静而得之为中暑属阴证,动而得之为中热属阳证,中暑中热各分,阴证阳证两立。章虚谷更是确然而论,谓暑乃火湿合气而成,故有阴暑阳暑之异。对这些观点,王孟英深表异议,他说:“更有妄立阴暑、阳暑之名者,亦属可笑。如果暑必兼湿,则不可冠以‘阳’字。若知暑为热气,则不可冠以‘阴’字。其实彼所谓阴者,即夏月之伤于寒湿耳!”他还指出:“暑为阳邪,虽有袭凉饮冷夹杂阴寒之证,亦人事之兼伤,非天气之本然也。”“夏月此等证候甚多,因畏热贪凉而反生寒湿之病,乃夏月之伤寒也。虽在暑令,实非暑证。昔人以阴暑名之,谬矣。”
3 论温病喜便通,邪气贵有出路
王孟英说:“温热病之大便不闭为易治者,以脏热移腑,邪有下行之路,所谓腑气通则脏气安也。”
在温病病变过程中,由于火热下降,有时也会出现大便泻利。辨证时,但见大便秽臭,解而不爽,肛门灼热,不管其性状或微溏,或微薄,或黄水,即属王孟英所说的邪有出路征象,治在因势利导、清泄郁热。王孟英在阐发薛生白“阳明之邪,仍假阳明为出路”之语时指出,此“真治温热病之金针也。盖阳明以下行为顺,邪既犯之,虽不可孟浪攻泻,断不宜截其出路,故温热自利者,皆不可妄行提涩也”,其间温病喜便通,邪气贵有出路的观点,卓然可见。于此,我们不难领悟到温病邪热顺传胃肠的治疗要点所在。
4 论伏气温病,见解多有阐发
“伏气温病,自里出表,乃先从血分而后达于气分。”王孟英认为,“故起病之初,往往舌润而无苔垢,但察其脉软而或弦、或微数,口未渴而心烦恶热,即宜投以清解营阴之药,迨邪从气分而化,苔始渐布,然后再清其气分可也。伏邪重者,初起即舌绛咽干,甚有肢凉脉伏之假象,亟宜大清阴分伏邪,继必浓腻黄浊之苔渐生,此伏邪与新邪先后不同处。更有邪伏深沉,不能一齐外出者,虽治之得法,而苔退舌淡之后,逾一二日复干绛,苔复黄燥,正如抽蕉剥茧,层出不穷,不比外感温邪,由卫及气,自营而血也。”这是对伏气温病传变规律和证治特点的精辟论述。
盖伏气温病,较诸新感温病,有其自身的发病特点、传变规律和治法要领。其病由里而起,故初起即以里热炽盛为特点。王孟英所说的病初口未渴而心烦恶热,或舌绛咽干,甚或肢冷脉伏,即是伏邪发于营血分的征象。尤当值得重视的是,本论对伏气温病患者舌象的动态变化,作了深刻的描述,并与新感温病加以比较,最有参考价值。
伏温传变,顺则由里出表,从外而解,逆则内陷深溃,损害脏腑,可现昏谵痉厥诸危重病证。其顺逆传变,关乎邪伏的浅深,邪势的轻重,以及正气的虚实等各种因素,倘邪伏深沉,正气又虚,发病每多淹滞,难能爽达,而有发一层伏一层,半伏半发,欲达不达之证,即如王孟英所描述的“抽蕉剥茧,层出不穷”。若能明识这一病变特点,临证之际,庶不为错综复杂的病证所惑,自守法度,应付裕如。
5 论战汗透邪,法宜益胃之原理
叶天士在论述邪在气分治法时指出,“若其邪始终在气分流连者,可冀其战汗透邪,法宜益胃,令邪与汗并,热达腠开,邪从汗出”,说明通过益胃的方法,可使流连于气分之邪,随汗而出。何谓“益胃”?叶天士没有点明,章虚谷以补益胃气为解,王孟英则从胃气的畅达和顺着眼,以疏瀹气机、灌溉汤水为释,这颇合叶氏本意,也切合临床实际,具有指导作用。
6 论轻可去实,重病有轻取之法
王孟英说:“盖气贵流通,而邪气挠之,则周行窒滞,失其清虚灵动之机,反觉实矣。惟剂以轻清,则正气宣布,邪气潜消,而窒滞者自通。设投重药,不但已过病所,病不能去,而无病之地,反先遭其克伐。”究其轻可去实的机理有二:其一,气本流通,邪阻乃显实,轻小之剂,可使气机畅达,邪得消弭;其二,轻小之剂,具清灵之性,可宣可泄,可及病所,无虞伤正,不比重剂,重则下趋,往往药过病所,无病之地受其克伐,邪气反得滞留不去。
综观王孟英治案,用药以清灵见长,往往重病轻取,且能多有效验。杨素园谓其“无论用补用泻,皆不离运枢机,通经络,能以轻药愈重证,为自古名家所未达者。”张山雷评价说:“孟英临症验灵,处方熨帖,自古几无敌手。”其治气分病证,尝用山栀、黄芩、瓜蒌、芦根等药,展气化以轻清;治营血病证,力倡王晋三犀角地黄汤,边以犀、地清其营血,边以连翘轻灵透达,颇能体现其轻可去实、轻药愈重病的学术思想。
7 论治疗温病须顾护阴津
在王氏之前,叶天士、薛生白、吴鞠通诸家,其治疗温病十分重视养阴护津。叶天士尝谓:“邪热不燥胃津,必耗肾液。”吴鞠通更说:“本论始终以救阴精为主。”王孟英传承了前贤的学术经验,特别重视胃液的顾护,所谓“须先审其胃汁之盛衰”,即是斯意。盖胃为水谷之海,人身津液之源泉,胃液之存亡,对温病的预后,关系至为密切,胃(肠)又是邪热外泄的主要出路,胃要发挥这方面的作用,必赖胃液的濡润,始能肠道流通,邪热得以下泄,若胃液亏耗,肠道干涩,则邪热锢结,而无外泄之机,其病必甚。王氏用意,跃然纸上。再者,王孟英有鉴于李东垣的清暑益气汤“有清暑之名而无清暑之实”,特自制清暑益气汤,既能祛暑,更有益气养阴之功,方中石斛、麦冬乃“生胃汁”之良品。
8 论食疗优越,创制药膳名方
王孟英对食疗十分重视,认为以食代药,“处处皆有,人人可服,物异功优,久任无弊”,又称赞食疗“药极简易,性最平和,味不恶劣,易办易服”。于是不论其治疗温热病或其他疾患,食物类药物极为常用。如他盛赞梨汁的生津养液作用,称其为“天生甘露饮”;说甘蔗“甘而凉,然甘味太重,生津之力有余,凉性甚微,荡热之功不足。津虚热不甚炽者最属相宜,风温症中救液之良药,吾名之曰天生复脉汤。”再如对西瓜的功用,他阐发说:“(本品)甘寒,清肺胃,解暑热,除烦止渴,醒酒凉营,疗喉痹、口疮,治火毒、时证。虽霍乱泻痢,但因暑火为病者,并可绞汁灌之。”并美其名曰“天生白虎汤”。他如以青龙白虎汤(橄榄、芦菔)治风火喉证,加味三豆饮(生绿豆、生黄豆、生黑大豆、生甘草、银花)治痘疹,雪羹汤(海蜇、荸荠)治痰热咳喘、滞下疳疸等证。诸如此类,不胜枚举。(盛增秀 庄爱文 余凯 浙江省中医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