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疗效一般分为两类:一类是符合治疗目的,能达到防治效果的治疗作用;另一类则是不符合治疗目的,对人体产生有害作用的不良反应。但先贤早已发现有一种颇为神奇的现象:一些患者服药后会出现一种类似于不良反应的晕眩感觉,继而病情大减或痊愈,甚而还认为服药后若没有产生这类反应,则疾病难以治愈。如《尚书·说命》即言:“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而对这种带有几分神秘色彩的治疗作用,历代所作的探讨并不多,且所及也多属于个体的主观感受。兹结合文献加以分析。
瞑眩之义
瞑,《说文解字》释为“翕目也”,而翕的本义为闭合、收拢,故瞑之义为闭眼、昏花迷离;眩,《说文解字》释为“目无常主”,即眼花、视物不清。合而言之,瞑眩即指头晕目眩、不欲睁眼、心胸烦闷的症状,是一种用药后产生的强烈反应。后世发现这种反应的表现并非单一的头晕目眩,而是呈现多种形式。
后世学者对《尚书》所言瞑眩的解释大都停留在字面,如汉代赵岐《孟子章句》注曰:“瞑眩,药攻人疾,先使瞑眩愦乱,乃是瘳愈。”唐代孔颖达《尚书正义》疏曰:“瞑眩者,令人愤闷之意也”“若服药不使人瞑眩愤乱,则其疾不得瘳愈”“药之攻病,先使人暝眩愤乱,病乃得瘳”。
业内对于瞑眩的认识同中有异,表述不一,至今未形成一个公认的定义。日本医家汤本求真在《皇汉医学》中指出:“中医方剂服用后,往往其反应有不预期之不快症状出现,是即称为暝眩者也。”其他或言“在治疗过程中出现的一时性、没有预料的各种不快症状,随后出现主体疾病的好转或痊愈,是一种和药物中毒或副作用等所不同的反应现象”;或言“服药后不循常规突然出现剧烈的、一过性的、恰似疾病加剧或药物反应的一类特殊反应”;或言“治疗过程中出现的以疾病症状加重为临床反应、以疾病好转为最终结果的一种特殊现象”;或言“是正气恢复,气冲病灶,人体由病态向健康态过渡过程中内部正邪斗争的效应”;或言“是身体因药物调整引起强烈反应,以驱逐毒害性物质的现象”;或言“治疗后出现的一种身体不适症状或发病状态,是人体的一种排毒反应、排病反应、调节反应、有效反应、阳气生发反应和好转反应”,或言“是治疗中人体阳气启动的排邪现象”。凡此等等,能达成的共识是:瞑眩为一种短暂的、与主症相同或相反的不适感觉,是疾病好转或痊愈的征兆。
瞑眩之例
张仲景在临证中即多次遇到瞑眩类反应,并有许多相关记述,如《伤寒论》中“服药已微除,其人发烦目瞑,剧者必衄,衄乃解”(46条),“太阳病,先下而不愈,因复发汗,以此表里俱虚,其人因致冒,冒家汗出自愈”(93条),“太阳病未解,脉阴阳俱停,必先振慄汗出而解”(94条),“凡柴胡汤病证而下之,若柴胡证不罢者,复与柴胡汤,必蒸蒸而振,却复发热汗出而解”“柴胡汤证具,而以他药下之,柴胡证仍在者,复与柴胡汤。此虽已下之,不为逆,必蒸蒸而振,却发热汗出而解”(101条),“虽暴烦下利日十余行,必自止,以脾家实,腐秽当去故也”(278条),“下利,脉沉而迟,其人面少赤,身有微热,下利清谷者,必郁冒汗出而解”(366条);又如《金匮要略》在防己黄芪汤方后注曰:“服后当如虫行皮中,从腰下如冰,后坐被上,又以一被绕腰以下,温令微汗,差(瘥)”,白术附子汤方后注:“一服觉身痹……其人如冒状,勿怪,即是术附并走皮中逐水气,未得除故耳”,乌头桂枝汤方后注曰:“其知者,如醉状,得吐者,为中病”,等等。有学者对张仲景所述的瞑眩反应总结概括有衄血、发烦、昏冒、目眩、战汗、下利、发狂等七种。
后世一些医家对此也有一些体会,如日本医家吉益东洞言:“暝眩为病毒遁去所起的一种反应症状,虽经验丰富者,亦不能知其经过,从何道而外遁也。有下剂反吐者,有用阳性振奋药反嗜睡者,有汗剂反下者。”再如近代陆渊雷先生总结经验为:柴胡汤之瞑眩,多作战汗;泻心汤之瞑眩,多为下利;诸乌附剂,多为吐水,其他则殊无定例。当代中医学家岳美中认为:“深痼之疾,服药中病则瞑眩,瞑眩愈剧,奏效愈宏”,并有诗云:“胸中尽有奇书悟,世上无将峻药疑。瞑眩方能瘳厥疾,摧锋陷阵仗雄师。”伤寒大家胡希恕也有经验指出:服柴胡剂很容易出现瞑眩,具体反应是服药后很可能出现寒战,然后出一身大汗,随之病愈。
有人介绍临证所遇的瞑眩反应有腹泻、头晕、发疹、口干、困乏、出汗、腹痛、矢气多等,还发现有些患者用温阳药反倒精神更加萎顿,用温中利湿药反倒出现腹泻等。还有人总结了临证中常见的瞑眩类反应,如较轻者有咽干舌燥、头昏、倦怠、酸痛、肩困、腹泻,较重者有头痛、头晕、头重、发热、水肿、湿疹、肢节痛、喘气、呕吐、食欲不振等。另有学者对瞑眩反应出现的规律进行了探讨,如六经病证中,太阳寒气郁闭阳气多见鼻衄,少阳枢机不利多见战汗,阳明蓄血多见下血,太阴虚寒多见呕吐下利,少阴寒化服温药后阳进阴退多见排病反应;痰饮水湿致病,服药后在表多见汗出而散,在上多见呕吐而出,在下多见下利而解;脏腑病证中,心阳痹阻用药温通或从汗而解,或昏厥瞑眩而愈;脏腑痈疡在肺者多见咳嗽吐脓而解,在肝肠者多见便脓血解;癥瘕积聚等深痼之疾,药后正气得复,多见从便出脓血臭秽杂物而解;温热病证中,斑疹、白㾦为邪气外泄的标志,等等。
除药物疗法外,其他一些疗法有时也会出现瞑眩反应,如针刺中的疲惫晕睡,理疗中的头晕、心慌、局部酸痛加重等,但都为时短暂,稍后病情明显减轻。
瞑眩之理
中医学认为,疾病的发生是正邪相争、正不胜邪而致阴阳失衡的结果。当正气受到全面压制时,疾病就会呈现较为深重或淹缠不愈,成为大病或久病。只有在方证对应、药力强劲的前提下,才能撼动病之根基,打破业已形成的病态平衡,重新恢复“阴平阳秘”的状态。这种正气得助、抗击病邪的过程中,患者即有可能出现瞑眩反应。此犹如疏浚河道,清理时会使局部变得更加混浊且混乱,而俟壅塞消除,则会一泻而下、畅快自如。
从瞑眩反应本身来看,这种出现于阳位的异常感觉,一般只有在阳气来复、足以抗邪时才能激发出来,因而临证中瞑眩反应多发生于阳虚阴盛者。
对于瞑眩反应的机理,张仲景的解释有“阳气重故也”“表里俱虚,其人因致冒”“术附并走皮中逐水气,未得除故耳”等,而对于瞑眩反应的结果则指出“阴阳自和者必自愈”。清代莫枚士认为“凡中病之药,服后半日许,可验其当否者,大法有三”,其一为“药到病除”;其二为“服药后别生他病,非药之祟,正是病被药攻,拒之使然”;其三为“服药后所病反剧,非药之误,正是以药攻病,托之使然”。日本医家汤本求真则云:“种种瞑眩症状,是不外因病的细胞,藉有力药剂之援助,奋然蹶起,而欲驱逐病毒之作用之返照也。”
有学者研究了《伤寒论》和后世医家著作中有关瞑眩反应的内容,得出如下结论:瞑眩反应发生的病因为表里、脏腑、经络、气血瘀滞,发生的内在机理为阴阳失和。
有学者认为,服药过程中出现瞑眩反应是药病相投、药量大小和病情达到最佳契合,或言可能是治疗量与中毒量相近才能出现的临床用药反应。这种在疾病邪正相争时药循捷径而奏效的反应,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因药证相合,正气得药力相助而与邪剧争;二是因病邪为药力所攻,无处容身,夺路外遁,故而会出现一时性症状增剧现象。也有人认为,瞑眩反应是药物鼓动人体阳气以修复机体的一个过程。
概而言之,瞑眩反应就是人体借助于药力,或针刺调气,或理疗疏通,正气作出奋力一搏,击溃病邪、动摇病根的结果。法自然之象,此又如黎明前的黑暗,当红日喷薄而出,光芒四射,随之会豁然一片明亮。当然这也可理解为治愈疾病的一种代价。
现代医学的治疗更多强调对抗理念,针对致病微生物往往采用压制或杀灭的方式,其代价是正气的耗损,尤其是抗生素及液体疗法的滥用,极易伤损阳气,因而治疗过程不易产生瞑眩反应。
瞑眩之辨
由于瞑眩反应的发生涉及多种因素,故而出现的时间、部位、程度等都不确定。一是并非每个人都会出现,而是依其人体内邪气之多寡以及邪伏的位置、病程时间长短而有所不同。也有人直接产生好转效果,并无瞑眩反应;二是瞑眩反应可能多次出现,直到阳气完全恢复才会停止,且出现的症状与程度也因人而异。
作为一种治疗反应,瞑眩现象与不良反应时常会发生混淆,出现误判或误解,而抓住以下四个方面,即可对二者加以辨别:一者,暝眩反应一般时间都很短,少则一时半刻,多则数日,而如果是误治或用药过猛,出现不良反应的时间要长。二是瞑眩反应一般情况由重到轻,反应的程度可随着疾病的减轻而逐渐消失,而不良反应则是由轻到重。某些中草药本身具有毒性,如乌头、附子、马钱子等,用之不当也会出现与瞑眩相似的表现,如头晕眼花、恶心呕吐等,但此类症状往往不易自行恢复,且原有疾病未见好转甚或加重而可危及生命。三是体质佳者瞑眩反应一般不太明显,而副作用则基本上无关乎体质好坏。四是瞑眩反应的程度一般到达一个峰值(取决于患者的接受程度与适应能力)即会停止,不会有性命之虞,而毒副作用强烈时则会致命。
本应是医者治疗中力求的一个目标,但由于辨识不清,不少医者对瞑眩反应表现出惶恐不安,随之对治疗方案改弦易辙。吉益东洞对此有言:“今之为医者,其用药也,瞑眩则栗,遽转其方,何无特操之甚也。”汤本求真也分析道:“因呈此等症状时误认为中毒症状而疑惧者,不乏其人。其实似是而非之甚者也。若为中毒症状,则理当随服药之后而益增恶;瞑眩者,不过为药剂之反应现象,其症状为一时性,片刻后其等症状固即消灭,而本病亦脱然痊愈矣”“故此症状之出现,洵可庆贺者也。昧者不察,偶然发现,则周章狼狈,更易他医,而深诋中医者,不乏其人,至可慨叹!”
许多文人对瞑眩反应却深信不疑,并常在诗文中借此喻理,如宋邵雍诗云“瞑眩人皆恶,康宁世共晞。须能蠲重疾,始可谓良医”,宋郭印诗云“当今国病入骨髓,愿君审处囊中方。参苓芝术固美矣,瞑眩之药方为良”,宋苏轼诗云“苦言如药石,瞑眩终见思”,宋赵蕃诗云“珠玉见褒犹美疢,药须瞑眩疾方瘳”,宋苏辙亦曰:“譬如人有重病,不治必死。医者用药攻疗,必有瞑眩不宁,要须病去药消,然后乃得安乐。”
综上所述,临证中的瞑眩反应可谓可遇不可求,总体说来难以预料、不易把握。遇此反应,医者不仅要有根据经验加以识别后的坚守定力,更要有建立在科学精神之上的客观检查依据,如要有生命体征平稳的基础,及排除脑供血不足、血糖过低等因素。如此既能避免误判误治的风险,又能避免狐疑不决、错失治疗良机。从一定意义上说,患者群中出现瞑眩反应的多少,与医者辨治水平的高下应有直接关联。(朱光 河南中医药大学)